《遥远的向日葵地》书摘

乌伦古河从东往西流,横亘阿尔泰山南麓广阔的戈壁荒漠,沿途拖拽出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绿痕。

大地上所有的耕地都紧紧傍依在这条河的两岸,所有道路也紧贴河岸蔓延,所有村庄更是一步都不敢远离。如铁屑紧紧吸附于磁石,如寒夜中的人们傍依唯一的火堆。

——

所谓“希望”,就是付出努力有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。

——

我妈到哪儿都把丑丑叫上。一个人一条狗,在空旷大地中走很远很远,直到很小很小。

——

赛虎是小型犬,温柔胆怯,偶尔仗势欺人。最大的优点是沟通能力强,最大的缺点是不耐脏。它是个白狗。

丑丑的地盘是整面荒野和全部的葵花地,赛虎的地盘是以蒙古包为中心的一百米半径范围。赛虎从不曾真正见过鹅喉羚,但一提到这类入侵者,它也会表示忿恨。

它也不曾参与过对鹅喉羚的追捕行动,但每当丑丑英姿飒飒投入战斗,它一定会声援。

真的是“声”援——就站在家门口,冲着远方卖力地吼。

吼得比丑丑还凶。事后,比丑丑还累。

——

想到地边就是水渠,出发时她还特地添置了十只鸭子两只鹅。

结果失算了,那条渠八百年才通一次水。

于是我们的鸭子和鹅整个夏天灰头土脸,毫无尊严。

她在葵花地边得空地上支起了蒙古包。丑丑睡帐外,赛虎睡帐内。

一有动静,丑丑在外面狂吠震吓,赛虎在室内凶猛助威。那阵势,好像我家养了二十条狗。

若真有异常状况,丑丑对直冲上去拼命,赛虎躲在门后继续呐喊助威。直到丑丑摆平了状况,它才跑出去恶狠狠地看一眼。

——

除了我家,别人家都住在地底——在大地上挖个坑,盖个顶。所谓“地窝子“。

于是,在葵花还没有出芽的时节里,站在我家蒙古包前张望,天空如盖,大地四面舒展,空无一物。我家的蒙古包是这片大地上唯一坚定的隆起。

随着葵花一天天抽枝发芽,渐渐旺壮,我们的蒙古包便在绿色的海洋中随波荡漾。

直到葵花长得越发浓茂喧嚣,花盘金光四射,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。

——

我妈锁了门,发动摩托车,回头安排工作:“赛虎看家。丑丑看地。鸡好好 下蛋。”然后绝尘而去。

被关了禁闭的赛虎把狗嘴挤出门缝,冲她的背影愤怒大喊。

丑丑兴奋莫名,追着摩托又扑又跳、哼哼叽叽,跟在后面足足跑了一公里才被我妈骂回去。

——

于是整个夏天,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,晒得一身黢黑,和万物模糊了界线。

叶隙间阳光跳跃,脚下泥土暗涌。她走在葵花林里,如跋涉大水之中,努力令自己不要漂浮起来。

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,而是万物的生长啊……

她没有衣服,无所遮蔽也无所依傍。

——

在荒野中,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,丝毫不输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。

——

我曾去过那里。走啊走啊,突然就迎面撞见。那么多的水静止前方,仿佛面对着世界的尽头。

不见飞鸟,不生植物,和荒野一样空旷。

仅仅只是水,一大滩明晃晃的水。镜子一样平平摊开在大地上,倒映着正面天空。又像是天空下的一面深渊。 

——

我还有一个梦,就是过真正与大地相关的生活。这个梦里,我又一块土地,有一座结实的房子。

——

我去过很多地方,住过好多房子,睡过各种床。我想,这一切都是暂时的。所以,我不曾畏惧过生活的改变与动荡。

——

我要这样一座房子干什么呢?是为了从此能够安心地生活吗?

不是的,是为了从此能够安心地等待。

而眼下的我,只能安心地离别。

——

她冒雪而来,背后被一个大包,左右肩各挎一个大包,双手还各拎着一只大包。像是一个被各种包劫持的人。 

——

我又想,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?不是的。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。

这时,车发动了。我赶紧下车,又绕到车窗下冲她挥手。

就这样,又一场离别圆满结束了。

最后的仪式是我目送这辆平凡的大巴车带走她。

然后,车刚驶出客运站就停了下来。高峰期堵车。

最后的仪式迟迟不能结束。我一直看着这辆车。我好恨它的平凡。

——

是的,无能为力。我仅有的力量只够用来掩饰懦弱,我最大的坚强是继续不露声色的生活在家人中间。

——

可我出去散步时,无论走多远都从不曾遇到过什么花儿。似乎我妈采回来的这些就是眼下这场春天里的全部了。

——

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。当我长大了,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。

——

这时,她的车发车时间到了。她持票与我告别。我透过窗户看着她上车。那趟班车乘客只有她一人。她走了,像是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走了。

——

“喂!喂?”她反复大喊。

而我只能在这边孤独地回答:“可以的,我能听到,你说,你接着说……”——像是冲着宇宙深处光年之外的事物孤独地回答。

——

在阿勒泰时,我白天上班,她一个人在家。每天下班回家,一进小区,远远地就看见外婆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朝小区大门方向张望。她一看到我,赶紧高高挥手。

后来我买了一只小奶狗陪她(就是赛虎)。于是每天回家,一进小区,远远地就看见一人一狗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张望。

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,而是死于等待。

——

看到人行道边的话,喜笑颜开:“长得极好!老子今天晚上要来偷……”

——

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。她早已迷路。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,慢慢与死亡和解。

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,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。

我离她多远啊,我离她,比死亡离她还要远。

我和她生活在一起,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——奇异的,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。如蚕茧中的时光。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,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。——以世俗的,自私的情爱。

每天我下班回家,走上三楼,她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。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。

每天一到那个时刻,她艰难地从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。在她的世界之外,她放不下的只有我和赛虎了。我便依仗她对我的爱意,抓牢她仅剩的清明,拼命摇晃她,挽留她。向她百般承诺,只要她不死,我就带她回四川,坐火车回,坐汽车回,坐飞机回,想尽一切办法回。回去吃甘蔗,吃凉粉,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,见一切她思念的旧人……但是我做不到,一样也做不到。

我妈把我外婆接走的那一天,我送她们去客运站,再回到空旷安静的出租屋,看到门把手上又被系了一块破布。终于痛哭出声。

我就是一个骗子,一个欲望大于能力的骗子。而被欺骗的外婆,拄着拐棍站在楼梯口等待。她脆弱不堪,她的愿望也脆弱不堪。我根本支撑不了她,拐棍也支撑不了她。其实我早就隐隐意识到了,唯有死亡才能令她展翅高飞。(第14章 外婆的世界)

——

她一边拼命抹镯子,一边解释:“这是‘记忆’!庙子上的师父都说了,人要有‘记忆’。你二回一看到它,就记起我了……”

四川老话里并没有“记忆”这个词,我猜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。然而那一刻,她表达得无比准确。

——

我也为外婆写了一份悼辞:

秦玉珍,流浪儿,仆佣的养女,嗜赌者的妻子,十个孩子的母亲。大半生寡居。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。一生没有户籍,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。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,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。拾垃圾为生,并独自抚养外孙女。养母过世后,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,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乡间耕种生活。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。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。(第十五章外婆的葬礼)

——

一想起外婆,对土豆烧豆角、油渣饺子、圆子汤和莲藕排骨汤的记忆立刻从肠胃一路温暖到心窝。

我一口一口吃着眼下这一大盆用豆瓣酱煮的青菜叶,恍惚感到,外婆死后,她有一部分回到了我妈身上。

——

他俩非常年轻,乍然通过土地获得财富,便对这种方式深信不疑。之后无论遭遇了多么惨重的损失,仍难以放弃。

我妈也一样。她总是信心满满,坚信别人能得到的她也有能力得到。别人失去的,她也不畏惧失去。

她的口头禅是:“我哪点不如人了?”

——

外婆死了,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,一生寂静得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。但她仍圆满完成了她的使命,作为最基本的个体被赋予的最最微小的使命——生儿育女,留给亲人们庞大沉重的个人记忆、延绵千万年的生存经验及口耳相传的古老流言。是所谓生命的承接与文明的承接吧。

她穷尽一生,扯动世上最最脆弱的一根缆绳。

我看到亿万万根这样的缆绳拖动沉重的大船,缓缓前行。

——

我蹲下身子抚摸赛虎。它的眼神明亮清澈,倒映整个宇宙的光辉。只有它还不知道外婆已经死去。只有它仍充满希望,继续等待。

——

突然而至的激情涨满咽喉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我便大声呼唤赛虎和丑丑。喊啊喊啊,又像在呼唤普天之下所有一去不复返的事物。又像在大声地恳求,大声地应许。孤独而自由地站在那里,大声地证明自己此时此刻的微弱存在。

——

她房前房后忙乎了一阵,没一会儿,这位假人先生脖子上给挂了一长串花花绿绿的项链,是她用塑料包装纸拧成条编的。

然后她又毁了狗窝的门帘,给假人先生围了面披风。

最后我妈把这位先生竖起来靠着蒙古包站立。

它看上去无奈极了,像是为了哄孩子不得不这身装扮然而又被外人迎面撞见。

——

他坚定地沉默,敛含无穷的语言。我掏出手机拍摄,他正面迎向镜头,瞬间撑起蓝天。取景框瞬间捕捉到了天地间唯一的契机——天空洞开,大地虚浮,空气响亮,所有向日葵上升。快门的咔嗒声开启了最隐秘的世界之门。我看到假人先生抬起头来……

——

我仍然感激,我知道假人先生仍在其中静静站立。就在硬盘的某枚碎片里,仍伸展双臂,守护着脚下无边绿浪……

无人见证。

——

脚下大地已存在了几十亿年,我却只活了几十年,我只有一个手机。奇迹发生时,强大的希望叠加强大的孤独,不能承受,想放声大哭……人生统统由之前从未曾有过,之后也绝不再发生的事情组成。

奇迹结束后,只有假人先生仍陪伴身边,温柔俯视我。

只有葵花四面八方静静生长,铺陈我们眼下生活仅有的希望。

——

突然想起戈壁滩曾经是海。

眼下这宽广空旷的情景,正是一场漫长悲剧故事的大结局。

——

大地尽头,两只矫健美丽的黄羊互相追逐,从一个远方消失向另一个远方。

鹰在上空盘旋。

风绵而有力地吹。

外婆在大地上远远地蹒跚行来。她拎着一条袋子,不时弯一下腰。

我知道她在拾干牛粪,拾回家烧火取暖。

小狗赛虎在她身前身后欢乐地跳跃着,来回奔跑。

我知道那是小时候的赛虎。

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一幕多年前的情景。

——

她叹口气,说:“你什么时候回家?”

我至今仍无法回答。

——

两口子为这狗真是操碎了心。

我妈说:“哎,我的丑丑最好了。”

我说:“就会惹祸,有什么好的。”

我妈说:“它会赶黄羊。”

我嗤之:“天啦,好大的本领。”

她想了想,又说:“它陪伴了我。”

——

它一动不动地凝视她,乖巧得近乎悲哀。

——

她不但给鸡做过衣服,还给我家狗缝过裤衩(避孕),给我家牛缝过胸罩(给小牛断奶)。

——

每天早上一打开鸡圈,红黄蓝紫一窝蜂涌出。那情景蔚为奇观。

这支队伍被我妈命名为“丐帮”。太形象了。一个个缺冠子少眼的,一瘸一拐,左摇右晃,还装着破破烂烂的衣服。

——

我妈把车停在东面的林子边上,进入林子来回走了好几趟,最后才在靠近水电站职工宿舍的一片空地上用脚尖划了个圈:“房子就扎在这里吧。”

我心中瞬间涌上强烈的欢欣。一时竟不知道为着什么。

——

车离开后,风更大了。四周更黑暗,更空旷。

我们更为沉默。手电的光芒更加微弱。

未来的家,只在未来保护着我们。而在此刻,此刻的家满地零乱,此刻的辛苦与狼狈永远占据此刻不去。

——

在农村,一个最最平凡清贫的农名,或牧场上一个寻常的黑脸旧衣的牧羊人,他的身后也站满了黑压压的祖先,加持于他的一言一行。

而像我们这样的人,早就不录家谱的汉族人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来历的逃难者的后代——我连爷爷和外公的名字都不知道——身世潦草,生活潦草。蒙古包也潦草,偶尔来个客人,慌张半天。和人的相处也潦草,好像打完眼下这茬交道便永不再见了。潦草地种地,潦草地经过此地。潦草地依随世人的步伐懵懂前行,不敢落下一步,却又不知前方是什么。还不如一个酒鬼清醒。

——

我一边把拾好的柴枝拢作一堆抱起来,一边想:眼下这狼狈潦草的生活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。

可是,再想想,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就一直这样了……好像我是“暂时”活到现在似的。

——

我无数次沉迷于荒野气息不能自拔,却永远不能说出这气息的万分之一。

我站在那里,复杂、混乱、喧嚣、贪婪。被寂静重重围裹,张口结舌。我无数次赞美荒野,仍不能撇清我和荒野的毫无关系。

——

我的山寨手机便宜、难看、笨重,碎了一角屏幕,但是极其顽强。掉到水里好几次,捞起来仍好好的。

还有一次甚至在水里泡了好几个钟头,晾干了还能用,电池都没坏。

并且它有着令人惊叹的摄像功能。拍出来的色彩略微失真,被赋予强烈的戏剧性。

它的功放也相当厉害,音质清晰稳定。我一个人在野地里挖苜宿草时,它将我熟悉的喜爱的那些旋律平稳地递送在大风之中。

很多时候,连我自己都吃惊自己对这部手机的依赖。

我无时无刻将它待在身边。哪怕从来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,哪怕所处之地没有手机信号。

我拍照、听歌、翻看短信记录。我迷恋葵花地,迷恋孤独,也迷恋葵花地与孤独之外的世界。很多时候,手机对我来说是钥匙般重要的存在。

但有一次我弄丢了它。

那天割草回来,发现手机没了。顿时觉得与这支手机有关的过去岁月全部消失,与这支手机有关的未来也统统止步不前。

庞大的过去与未来竟全交由一支手机牵系。难过自己如此脆弱。

——

唯一的安慰是,遗失在这样的地方,可能永远不会被人拾走吧。至少今年不会的。除了我们一家和不久后即将到来的牧民和他们的牛羊,此地再无外人涉足。连电站的职工没事都不会往这边跑。

等葵花收了,我们的蒙古包一撤离,大雪全面覆盖。整个冬天里,此处更是与世隔绝。

然后第二年,第三年……说不定最终等有人拾到它时,已经不知道它是什么了。

说不定那时,不但这款型号的手机退出了世界,连手机这种东西也退出了世界。

那时不知道多少年后的事了……拾到它的人,不知道这是什么。也不知道我爱过什么歌,不知道里面的照片记录了我多少个重要的时刻,不知道其中一个重要的号码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,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人,从此和我永远失去了联系。

他疑惑地看了又看,又随手扔掉。

——

找到手机的时候,它正静静躺在石堆间,紧挨着我所见过最最美丽的一块黑白相间的石头。

——仿佛那块石头是我的手机找到的。仿佛它正式为此守候了很久。

我拾起手机,已被晒的滚烫。不知这些日子里有多少蚂蚁和四脚蛇曾疑惑地经过它。

我一手握手机,一手握石头。先是激动,然后满涨幸福。最后渐渐迷茫。

——

是的,我喜欢捡石头,由于我的“喜欢”,石头们被分成了好看的和不好看的两种。由于我的喜欢,世界微微失衡。

——

那么远的路,他带着他的蜜蜂千里迢迢而来。他怎么知道北方的乌伦古河边有大片葵花田?他怎么知道这边正缺蜜蜂?

好吧,我真是瞎操心。

但还是觉得这种行为堪称“壮举”——带着数万蜜蜂在大地上流浪。

——

在万亩葵花的照耀下,夏日宣告结束,盛大的秋天全面到来。

想起外婆孤独的赞美:“真好看啊!到处都亮堂堂的。”

忍不住再一次猜测她为什么会死,为什么舍得离去……

——

月亮的金色是黑暗的金色。每一个人都认为月亮与故乡有关,与童年有关。其实它只和夜晚有关。它把人间的一切的依恋拒之门外。

它最孤独,也最自由。

——

眼下世界里,青草顶天而生,爬虫昼追日,夜逐月。风是透明的河流,雨是冰凉的流星。

只有我最简陋,最局促。

我酝酿出一份巨大的悲哀,却流不出几行眼泪。我全面袒露自己的软弱,捶胸顿足,小丑般无理取闹。可万物充耳不闻。

我无数遍讲述自己的孤独,又讲述千万人的千万种孤独。越讲越尴尬,独自站在地球上,无法收场。

——

“担忧”这种情绪,可能也讲究一个“心静”。若是生活在诸事庞杂的环境之中,整天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。对亲人对朋友,就算有十分的担忧,也会给削去七八。

可在荒野之中,在简单寂静的生活中,一丁点大的担忧也会被无限放大。

那时的我,一边胡思乱想,一边扼制胡思乱想。和两条狗一起站在夜风中空空落落地望向深渊般的天边。

——

总之,一天结束之后的最后一部分内容就是等待。越来越巨大的等待。

我和两条狗一起,在茫茫夜色中长久凝视远方的黑暗。共同渴望明亮的车灯突然出现在那个方向。然后渴望它真的是朝这而来。渴望它越来越近,越来越亮。

那时,我便想起外婆对我的等待。

等待是根植于孤独之中的植物吧?孤独越强大,等待越茂盛。

——

如此贫瘠的土地,却生出如此香美的食物。这么一想,就觉得必须得赞美土地的力量。

虽然其中也有化肥的力量。但化肥只能依从土地的意志而作用于植物。

人类甚至可以研究出无土栽培技术,却仍然不能更改生命成长的规则。这种规则也是大地的意志。

——

它首先是个秘密,其次才是美景。

——

我每天去向这处小小的,深藏的美景。心中有小小的依恋,猫须般轻轻触碰胸腔。有时会设想永远生活在此处的情景,但这种想法也脆弱如猫须。

葵花已经收获了,我将永远离开这里。并从此再也不会重返此地。

突然强烈厌恶自己的随遇而安。厌恶陌生的床,陌生的房间和所有陌生之地。

——

我也眷恋那样的时刻。宁静,轻松,心中饱满得欲要盛放,脚步轻盈得快要起飞。那时的希望比平时的希望要隆重许多许多。

——

回城之后,有时会在街上偶遇一两个葵花地边得旧识。那时大家都显得很激动。

要说彼此有多大的交情,倒也没有。但是,在岑寂荒野中相识的人又在城市的滚滚人流中相遇,自有一番特别的情谊。似乎,此时的热情安慰的是过去的孤独。

——

这个老实人,每次来我家问候完毕,再喝完一碗黑茶,便合碗恭敬告辞。他的恭敬并不是因为欠了我家钱,而出于深刻的类似于教养的习惯。他来我家,也并非有什么事,只是觉得既然经过,出于礼貌应该过来打个招呼。这种礼貌也不是因为欠了我家的钱。

——

在遥远的托克逊县,有一个男青年,由于各种没法说的坎坷,渐渐混成了大龄男青年。然后,又由于各种没法说的原因,在当地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了。

但是所有人,包括他自己,都坚信“缘分”这个东西。

于是有一张网以他为中心撒开。目前,网的半径最远已达八百公里。

嗯,这个八百公里是从托克逊到我们葵花地的大致距离。

我仍生活在人间。至少,在这么偏僻的地方,仍有人间的姻缘逐迹而来。蜜蜂般执着而灵敏。陷落于辛忙劳动的人们,仍有花期般准时降临的情感与情欲。

时间到了,总会有姻缘成熟。

唉,假如我不是我就好了。假如我是另一个同样热切渴望婚姻的女性……真想试试八百公里之外的另一场人生。

但我常常有幻觉,觉得自己和这片葵花地正渐渐退向梦境和虚构之中。越来越多的访客都拉不住我们了。连沉甸甸的收货和真是的姻缘都拉不住我们了。

又想起被我们放弃的南面荒野中的那块地,它已经完全失陷梦境。我好几次催促我妈抽时间去那边看看。她犹豫的样子,像是在思索是否真的存在着这样一块地。

——

我至今仍有更重的梦想。但仅仅只是梦想,无法付诸现实。于是我又渴望有一个靠近大地的小院子。哪怕只有两分地,只种着几颗辣椒番茄、几行韭菜,只养着一只猫、两只鸡,只有两间小房,一桌一椅一床、一口锅、一只碗。——那将是比一个王国还要完整的世界。

可是现实中的我,衣服塞满衣柜,碗筷堆满水池。琐事缠身,烦恼迭起,终日焦灼。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感到还没做好准备,结束每件事情后仍患得患失。我把这一切归结于缺少一小块土地,一段恰当的缘分。可是,追求这一切——仍远远没有做好准备。

——

我永远缺乏这样的平静。农田里耕种的农夫,以及前排坐从不曾回头张望的男生,永远是我深深羡慕的人。

 

-完-

评论
热度(2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阿金

©阿金
Powered by LOFTER